范伟:聊斋先生说刀郎这个名字很适合做聊斋故事里的主角 | 二湘空间
和聊斋先生一起聊天
文/范伟
2023年5月4日
我看到聊斋先生从他那张唯一存世的画像里走出来。我告诉他,《聊斋志异》被誉为一本伟大的书。一个名叫郭沫若的文豪说它“写鬼写妖高人一等,刺贪刺虐入骨三分。”
他问我还有谁说过什么?我又复述了一个名叫鲁迅的大文豪说的话:“明末志怪群书,大抵简略,又多荒怪,诞而不情,《聊斋志异》独于详尽之外,示以平常,使花妖狐魅,多具人情,和易可亲,忘为异类,而又偶见鹘突,知复非人。”
“这位鲁迅先生还说,”我说,“《聊斋志异》这种独特笔法,令读者耳目为之一新。”
“这两个人都过誉了。”先生说,“我写这些不过是以无益之事,遣有涯之生。”说这番话的时候,先生的脸上洋溢着肉眼可见的欢乐。
1658年(顺治十五年)×月×日
先生关于鬼狐的灵感最早来自考场。
先生原本少年得志,十九岁那年在县、府、道三级考试中都得到了第一,一举考中了秀才。之后的科举考试却状况频出,其中不止一次竟是因为书写违规被逐出了考场。
先生知道自己是见了鬼了。那时候他已经开始着手搜集、创作有关鬼狐的文章。可他到底是因为遇到了鬼,才屡试不第,还是因为写了鬼,才屡试不中,他自己也难以知晓。
他像是被什么力量催着似的写下了一篇又一篇故事,随着写作的深入,他的视野也不断扩大:落魄书生、受难小姐、官匪盗贼、流寇饥民,僧道信众、鬼狐精怪,统统奔赴他的笔下。有幸读到这些故事的人,大都认为他写出了一个比真实世界还要真实的世界。不过也有一些人认为他专写怪力乱神,名为聊斋,实则无聊之甚。
“我写的的确都是‘子不语’的故事。”先生说,“在我看来,一本书最要紧的正是正人君子们有意无意漏掉的、避而不谈的东西。”
2023年6月6日
不止一个人问他《聊斋》里的第一篇故事是哪一篇?我也这么问过。先生的回答是《叶生》。《叶生》写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书生困顿场屋、至死未中的悲惨故事。
“写这一篇,”先生说,“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,大多书生半生沦落,非战之罪也。”
先生一生蹭蹬。为了生计,他先是在一位做知县的朋友手下当幕僚,辞职回乡后,又在另一位乡贤家里做塾师,一做就是三十多年。
我揣想老天爷让先生一生失意,一生落魄,就是为了让他写下《聊斋志异》里那些妍媸各异、贴心贴肺的人物,写出那个黑白颠倒、人鬼不分的沉痛世界。
“我花了很多年才确认自己的书写并非毫无意义。”谈到自己的写作,先生说,“一个直指人心的句子,一个打破时空的故事,就是一个美好的行为,就是一桩有益的善举。”
1679年(康熙十八年)×月×日
《聊斋志异》基本完成。先生很欣慰。这一年,先生四十岁。先生问我对这部书的看法,我说,这是文学史上的又一个典型范例:一个人活一辈子只为了写一本书。曹雪芹与《红楼梦》;惠特曼与《草叶集》;蒲松龄与《聊斋志异》。先生同意我的说法,他对自己的创造感到满意。
在课堂上,先生建议学生们用怀疑的目光阅读世界。鬼狐并不可怕,真正可怕的是人面鬼狐。在人面鬼狐出没的地方,“不能以美梦的词语进行思维,只能以恶梦的词语进行思维。”
“一切叙述都既是语言的表层意义,同时也是弦外之音。”先生说,“有一种力量一直在堂而皇之地塑造世界、败坏世界。我的微不足道的使命就是描述那个颠倒的、蝇营狗苟的世界。”
1681年(康熙二十年)×月×日
新来的父母官很喜欢先生的诗文,托人传话要见他一面,先生拒绝了。
“不要和地位悬殊的人见面。”先生严肃地告诫我,“人家越是礼贤下士,越是和蔼可亲,你感受到的侮辱就越是深重。”
1687年(康熙二十六年)×月×日
这一年,先生第×次参加乡试,再次落第了。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有一首《落第诗》里说:也应有泪流知己,只恨无颜见俗人——即使来自知己的宽解,也令人五味杂陈。一位挚友赠诗说:“此后还期俱努力,聊斋且莫竞谈空。”另一位挚友赋词说:“嗒然垂首归去,何以见江东父老乎?”他知道朋友们是在慰藉他,但他心里仍然很不好受。那情形,真是“愁看僮仆凄凉色,怕读亲朋慰藉书。”
说起来,科举考试实在是太卷了。根据有心人的测算,秀才们的中举率只有百分之一点五。
这些日子,先生一直反复叨念着一句话:“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”
我糊涂了很久,不知道先生的意思到底是可卷还是不可卷。
1690年(康熙二十九年)×月×日
五十一岁这一年,先生又一次参加了乡试。得到落第消息那天,他的老妻劝他:“不要再遭这份罪啦。咱要是有这命,早就当上台阁大人了。”这不是老妻第一次这么劝他。但只有这一次,他听进去了。以前听到老妻这么说他会起急,会跳脚,会跟老妻发脾气,这回他笑了起来。
先生仔细想过自己落第这件事,个中原因似乎并非全由“卷”,似乎也不能全都归因于“仕途黑暗,公道不彰。”——一旦决心告别科考,先生突然发现,他之所以屡试不中有一个既隐秘又昭然的原因:他从来不是官宦饭圈里的“圈内人”,因此圈内也从来没有他的位置,于是他也就几乎没有中举的可能。
想通了这一点,先生彻底释然了。
“公道之为物不光是可以扭曲的,”先生说,“而且必定是扭曲的。”
我很希望先生几十年参加科考是为了羞辱那些“圈内人”——哪怕一次也好——可惜一次也没有——他老人家一直天真地企盼黄榜高中、金榜题名。
1706年(康熙四十五年)×月×日
今天,先生检点了一下自己迄今为止积攒的全部文稿。除了五十多万字的《聊斋志异》,还有《南游诗》、《省身语录》、《家政广编》、《日用俗字》、《农桑经》、《婚嫁全书》、《怀刑录》、《药祟书》等手抄本,大都是一些有裨于乡邻的实用文字。
临别的时候,先生一时兴起,写了一幅字送我,内容是答和王渔洋大人的一首诗:“志异书成共笑之,布袍萧索鬓如丝。十年颇得黄州意,冷雨寒灯夜话时。”
先生和王渔洋大人是文字之交。王大人对先生的聊斋故事多有评点,并把其中的几篇收录在自己的《池北偶谈》里。王大人是朝廷重臣、文坛领袖。《聊斋志异》成书之后,先生曾致信王大人,希望他惠赐一篇序以助传播,被王大人婉拒了,王大人送了先生一首诗:“姑妄言之姑听之,豆棚瓜架雨如丝。料应厌作人间语,爱听秋坟鬼唱时。”单从这四句酸诗来看,先生是谬托了知己。
接着先生谈起了宋人程颢的两句诗:“道通天地有形外,思入风云变态中。”先生喜欢蝴蝶,多年来一直在观察蝴蝶,研究蝴蝶。他认为这样的诗句非深知蝴蝶者不能办。
“人就像蝴蝶一样,”先生说,“每一个人都在生和死之间、在各种形态中度过了一生又一生而不自知。”
1710年(康熙四十九年)×月×日
先生老了,耳朵不那么好使了。先生在写给同样“病耳”的王渔洋大人的一封信里,详谈了自己的感受和心得:“窃以为刺刺者不入于耳,则琐琐者不萦于怀,造物之废吾耳,正所以养吾神。此非恶况也,不知以为然否?”
这天,我到先生家时,先生刚刚写好这封信。事后我才知道,先生写这封信并非病人之间探讨病情,而是因为本城的一位被革职的贪官厚赂王渔洋,声称已经请王大人为他关说,让他复其原职。信的主旨便是揭露这件事,谈耳朵不过是个艺术化的起兴。
“关关雎鸠,官官相护!”因为重听,先生现在说话的声音很大,听上去像是在喊叫,“连名满天下的大名士都他妈的不能免俗!”
1711年(康熙五十年)×月×日
风传一个骗子突患眼疾,来找先生看病,先生给骗子开了个药方:一斤大枣、二斤对虾、三条黑狗、四对牛眼。
骗子按药方吃了几个月,并不见好,忽然悟出这是先生在咒他“早瞎狗眼”。
“这不是我干的,”先生说,之后笑着补充了一句,“不过倒像是我干的。”
2023年8月3日
京冀地区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,涿州一带受灾尤重。那里的图书仓库全都泡在了水里,各种图书大量被毁,其中自然有先生的《聊斋志异》。先生生前没能看到自己的作品付梓,现在他看到了难以数计的各种版本,还看到了以聊斋故事为蓝本的各种影视作品。
面对视频里的受灾情景,先生叹息良久。先生对当今物质世界的便利和富足表示惊叹,同时也对人们惯于做表面文章、习于瞒和骗的行为感到不解。
我建议他用异史氏的口吻发几句议论,他没有心情这么做。
我问先生为什么自称“异史氏”,他说,因为我的见解不同于正史呀。之后先生让我以“异史氏”为上联做个对子。我一时对不出。回家之后,我发微信向他讨教。他回复了“正能量”三个字。我提出异议说,这个对子在平仄方面有瑕疵,先生秒回:领会精神!
凌晨,我看到先生发了一条朋友圈:“我见到的人和事越多,就越喜欢鬼和狐。”下面是他转发的一篇文章,文章写的是本次洪灾中几桩令人气愤的怪现象,题目叫做:《逃命须缴过路费,救人要凭邀请函》。
2023年8月5日
先生对人工智能很感兴趣,尤其对Ai能写文章感到新奇:文学是神学、鬼学、人学,要及人、及鬼、及神(据说还要“及物”),机器能做到吗?
我把“蒲松龄、聊斋、狐狸精”几个词输入电脑,电脑很快打出了一篇很有聊斋之风的故事。先生笑得不行。之后先生吩咐我输入“王渔洋、神韵、七言绝句”几个词,屏幕上瞬间出现了一首王渔洋调调的诗歌。先生看了一遍又一遍,眼睛里笑出了眼泪。
先生还在网上搜索了一些有关他的文章,看过之后,他认为很多人比他自己还了解他。我们读到了一篇《聊斋志异》的读后感:
各种渴望,各种无奈,各种挣扎,各种惨痛,各种始乱终弃,各种无耻背叛,各种柔情蜜意,各种海誓山盟,这一份份欲说还休的凄美爱情,这一个个被扭曲摧折的鲜活生命,就这样逝去,就这样结束,就这样凋零,美人啊!
“先前我说知我者,其在青林黑塞间乎,这种说法过时了,”先生说,“现在的说法应当是,知我者,其在云盘网络间乎。”
2023年8月6日
今天我和先生一起听了刀郎的《罗刹海市》,这是根据《聊斋志异》里的同名故事写的一首歌。这首歌已经红遍了大江南北,红遍了全世界。先生觉得刀郎的声音很特别,跟那些专擅唱颂歌的歌唱家有所不同。歌的内容他有些懂,有些不懂。但大意他是明白的。先生说看样子几百年过去了,人们并没有从那种黑白颠倒、尔虞我诈的状况里摆脱出来。刀郎的词句荒谬而有效。他不知道这种奇怪的力量是打哪儿来的。
“西边的欧钢有老板,生儿维特根斯坦。”先生哼唱了其中的一句歌词,转头问我维特根斯坦是谁,我刚张开嘴,什么都还没说,先生就大鼓其掌,以相声逗哏儿家的口吻飞快地接口说:“好!说得太好了!——人类一直存活在语言的分裂之上,语言是一个骗局,在表达思想的同时又遮蔽思想。”然后他谈起了别的,谈起了黄绢幼妇,谈起了又鸟马户什么的。
“刀郎,”先生突然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,“这个名字很适合做聊斋故事里的主角,一点也不违和。”
2023年8月8日
今天我想起了一件事,问先生,你写了这么多鬼狐故事,这辈子可曾与鬼或狐交好过?先生看了我一眼,说了一句令我瞬间崩溃、不知今夕何夕的话。“只遇到了一个,”他说,“那个家伙不就是你吗?”我觉得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,先生此时正在构思一篇名为《花妖》的新故事,已然进入了不分时空、不分牝牡骊黄、与神明同在的虚构之境。好吧,不管是鬼是狐,是人是妖,小的我衷心祝愿先生运笔如刀,心手双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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